▋洞見
#人工智慧時代真正到來的標誌是通用人工智慧(AGI)的湧現。我們不禁追問,如果馬克思生活在今天,他會如何看待人工智慧?這一追問不僅需要重新回到馬克思的思想史脈絡和方法論視域,而且需要切實結合當下實質地推進歷史唯物主義的時代化和具體化。
原文 :《「一般智力」與工藝學批判是認識AI的重要入口》
作者 |南京師範大學哲學系暨數位與人文研究中心副教授 張福公
圖片 |網路
ChatGPT的出現代表著通用人工智慧(AGI)的到來,標誌著人工智慧時代真正開始。馬克思曾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當代人文學者必須思考並回答一個重大的時代問題,即如何以哲學的方式精確地捕捉智慧時代的時代精神。始終緊貼時代脈動而不斷發展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我們深刻掌握人工智慧的社會歷史本質及其潛在挑戰提供了極具解釋力的致思路徑。換言之,我們不禁追問,如果馬克思生活在今天,他將會如何看待人工智慧?這一追問不僅需要重新回到馬克思的思想史脈絡和方法論視域,而且需要切實結合當下的現實內容實質地推進歷史唯物主義的時代化和具體化。就此而言,馬克思的「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概念與工藝學批判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入口。
資本邏輯批判與AI的社會歷史本質
歷史唯物論的方法論的核心是透過事物表象深入了解社會關係及其反向物相化過程。這正如張一兵教授所說的。因此,對於ChatGPT等人工智慧模型的社會歷史本質的理解就不能只停留在技術表象層面,而應該認識到它在本質上是資本關係統治下的一般智能(general intelligence)的對象化—物相化產物。換言之,我們通常所說的人工智慧只是在技術層面上而言的,其社會歷史本質在於一般智能,亦即基於特定社會關係的社會智能(social intelligence)。更精確地說,一般智能是由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及其內在矛盾的歷史性展開所建構起來的社會智能,因而表現為一種雖不可見卻客觀存在的現實抽象。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大多數智慧的歷史邏輯的起點是工場手工業時代建立在勞動分工的基礎上的「勞動一般」。一方面,「勞動一般」範疇得以確立的現實基礎在於,現實勞動在特定歷史階段發展為十分發達的具體總體(即社會勞動),成為超越個別性和特殊性的物質生產領域的「看不見的手」與「現實抽象1.0」;另一方面,這種社會勞動本身是由資本對勞動的實質吸收和剝削關係所塑造的,因而社會勞動生產力在根本上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
通常所說的智慧歷史過程,建立在機器大工業時代作為社會智力的「一般智力」的基礎上。在馬克思看來,一般智力既是社會化生產過程中社會知識不斷累積的歷史性產物,又標誌著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人(活勞動)與機器(科學技術)之關係的歷史性變革。一方面,科學技術徹底擺脫了經驗的個體知識形式,發展為系統化理論化的社會智力/社會頭腦(gesellschaftlichen Hirn),並在現實生產實踐中對象化為居於統治地位的社會生產力。一般智力在物質生產領域表現為「隱性智能」與「現實抽象2.0」。另一方面,科學同勞動相分離而服務於資本在根本上是由資本關係所決定的,即克服工場手工業分工的狹隘技術基礎和自然局限而建立符合資本性質的生產方式。
透過遵循馬克思的方法與思路,我們可以恰當地將基於智慧技術的社會智能概括為「一般智能」。一方面,「一般智能」是一般智力在當今智能時代的最新發展形態,是社會智力在智能技術的加持下轉變為社會智能的歷史性產物。智慧科技的發展既是社會智力的產品化體現,同時也越來越深刻地改變個體智力和社會智力本身。因為電腦和網路資訊技術,特別是人工智慧等技術範式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深刻改變了社會人的思維方式、擴展延伸了社會人的認知能力,從而在整體上改變了社會智力的作用機制。在此意義上,社會智力在智能技術的加持下逐步發展為它的更高級形式即社會智能,並作為獨立於個人的不可見的社會力量,表現為“看不見的人本身”和“現實抽象3.0”。
另一方面,一般智能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矛盾運動的歷史性產物,並成為當今智能時代佔統治地位的社會生產力形式。 1970年代興起的後福特製使個人和集體的認知能力、社交能力、資訊處理能力和技術創新升級成為資本邏輯的內在要求。自21世紀以來,人工智慧、大數據所代表的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正是這一趨勢的階段性成果和歷史性轉折,其實質是資本透過吸收一般智能而賦予生產以智能的性質,使智能化生產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新形態。儘管ChatGPT在提高生產力方面取得了進展,但它仍受到資本邏輯的支配,無法超越。
工藝學批判與AI的技術拜物教機制
#透過回溯一般智能的社會歷史本質,我們會發現,一般智能不僅是一種社會化生產意義上的現實抽象,而且基於其自身的相對獨立性和理性邏輯方法而具有形式抽象的規定。這種形式抽像源自於現代科學技術所固有的自然主義—客觀主義—還原主義原則所建構的抽象技術形式,並構成現代科學技術的拜物教性質及其意識形態功能得以確立的邏輯基礎。正是在這一點上,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慧對人的思考方式和人文學科的科學地位帶來根本性的挑戰與危機。馬克思的工藝學批判對我們理解ChatGPT技術拜物教機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現代工藝學(Technologie)肇期始於德國工藝學家約翰貝克曼(Johann Beckmann),其起源和概念本身蘊含著雙重維度:一是源自德國官房學傳統的政治行政內涵,即技術的發展服務於國家利益;二是受自然科學方法的影響,力求將知識從具體實踐中分離出來建構嚴格的分類體系,以客觀描述存在和生產過程的必要方式。後者正是科學技術及其理論形式(例如工藝學)所積極主張的自我定位:基於自然科學的精確性和客觀性的客觀知識,其基礎方法論原則是自然主義、客觀主義和還原主義。馬克思立足對一般智力的社會歷史本質的科學揭示,深刻批判了工藝學的拜物教性質:科學技術(機器體系)的客觀主義—還原主義原則以科學的客觀性和真理性的名義掩蓋了技術背後的基於不平等和剝削的社會關係過程,遮蔽了勞動在科技的座架下淪為喪失任何可能的主體性和意向性的抽象勞動的事實,並使身處其中的人們都相信這是完全合理的過程。
義大利學者羅伯特·菲內利(Roberto Finelli)準確指出,自後福特製以來,這種技術拜物教透過將人機對立關係顛倒為人機融合關係而發展為新的形態:新科技的發展旨在促進個人與集體的創造性和主體性的發揮與發展,從福特製的奴役和單調中解放出來,開創知識—智慧工作的新時代。這種意識形態的核心在於將人類知識的建構與意義的確立混淆為資訊的傳遞與處理,試圖以符號系統的自動程序運作來解釋和解決社會生活的複雜問題。當代科技拜物教的最大特徵就在於將人和世界還原為可計算的符碼、參數和資訊處理過程,人類智慧被還原為處理資訊的計算機器。這既掩蓋了所謂智慧科技建構的個體—集體主體性背後更隱密的不平等和剝削關係,也徹底摒棄了意義、情感、倫理和價值等人文精神的本質規定。這就是在人類學科不可避免地遭遇ChatGPT等智慧科技深度滲透時,人文學科需要時時保持警覺的面向。譬如,如果資訊繭房還是面向個人偏好的大數據演算法推送和資訊強化的結果,那麼,ChatGPT的出現使我們不得不面對智能時代的柏拉圖“洞穴隱喻”,重新思考真理和啟蒙的辯證法。
一方面,ChatGPT的底層技術邏輯並非真正模擬人類智能,而是基於大規模語料庫的機率統計和演算法選擇,由此產生的面向大眾的知識與真理圖景只不過是由智能技術建構的“ AI洞穴”,因為ChatGPT所提供的知識和方案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並不能得到完全保證,亦或隱含著深層的偏見和謬誤,就如同柏拉圖洞穴隱喻中的光影。另一方面,由於ChatGPT的演算法設計是基於統計相似性提供高機率的回饋結果,從而以量化的同一性製造出平庸的常識或共識,遮蔽了真正的創新、價值和情感。對此,吳靜教授準確指出,對線性邏輯思維和量化標準的過度倚重將會侵蝕人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逐漸喪失定性分析和價值判斷的能力,陷入系統性愚昧的陷阱(史蒂格勒語)。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計畫「馬克思『機器與科技筆記』與歷史唯物主義創新研究」(21CZX002)階段性成果]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857期第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備:王立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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